女人听了,不自然地眨了几下眼睛,还是微笑着说:“烂柯人?那是什么?”
白术不语,只是默默注视着女人,气氛便一下子尴尬起来。女人见状,却依然没有卸下那副微笑,说:“就算妾身知道,妾身为何要告诉你呢?”
“只是好奇罢了。”白术答道。
“好奇?那么,妾身也可以好奇下么?”女人一直保持着那副温良和蔼的笑容,说:“先生你为什么是银发银眼的呢?”
“因为在我的身上还藏有我舍妹的灵魂,所以会显现出银发银眼的特征来。”白术道。
女人“扑哧”一声笑了出来,说:“先生以为妾身会相信么?”
白术用莲子的声音说:“在下句句属实。你没有听过灵魂的声音,不信也是自然的。是吧,夜雅婆婆?”
女人微微低下头,深深地吸了口气,却并没有长长舒气,反而抬起头看着白术轻声笑道:“看来那么短时间里面,你就都知道了呢,真是不能小看你。那么,你想知道什么?”她的语气里已经不似原来般客气,反而显露出一种长者的态度来。
白术挠挠头,说:“刚才有个猎户跟我提到山洞的事,所以……”
“啊……那个山洞么?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,”夜雅微侧身,说:“既然你想知道,那干脆跟来吧。我可不愿意站在这儿跟你说,我还得做午饭呢。”
白术觉得这女人忽然强势起来,虽然脸上还是一副和蔼的笑容,但总觉得一旦拆穿她的真实身份后,她便似乎毫无保留地暴露出她真实的心理年龄来。白术跟着夜雅回家,一路上夜雅也没有说一句话,白术只好耐着性子等她先开口。越靠近夜雅的屋子,白术越能意识到周围所笼罩的寂静之感。雨停后,连风声也安歇了。除了他们走路的时候拨动草叶的声音外,便没有其他任何声音了。
“呐,你就坐那边吧。”夜雅朝矮桌边一指,自己就将篮子放在灶台上,开始忙活起午饭来。白术在老前辈面前,既想表现地积极一些,但又不敢反抗夜雅的意思,便将行李卸下,老实地站在门边看着夜雅忙活,想偶尔搭把手。
夜雅清理了一会鱼,用手背擦了擦额头,说:“如果你只是去山洞看一下的话,估计没什么事。但是千万记得不要穿过山洞,哪怕走了一半后悔了,也比穿过山洞好上一万倍。”
“那是因为在我的年龄上减去三十年,恐怕就乱套了吧?”白术说。
“倒不是因为这个,”夜雅停下了手里的活,散发从鬓脚垂了下来。她的声音沉了下去,脸朝着前方的阴影,因此看不见她的表情。夜雅道:“先生记得我当初问你的一个问题么?”
“什么问题?”
“如果让你能够回到十年前,你会留下你的父亲么?你当初说你会的,是吧?”
“的确如此。”白术再一次坚定地说。
“有些决定,并不是你后悔了就会有更好的结果的,”夜雅顿了顿,继续忙活起来,说:“比如像我这样。”她说到这里,却并没有再说下去,好像是要故意隐藏什么一样。
既然她不愿说自己的故事,那么从别人的事情上来旁敲侧击一下吧。白术这样想,便问:“那么还有其他像你一样的烂柯人么?”
“有,说多不多,说少不少。每年里总会出现那么两三个。一开始大家对于重新获取的青春都感到很高兴,有些人甚至说要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。但是慢慢地,有人离开了,有人留在了这里,什么也不做。对于留下的人来说,过于充足的时间反而使他们迷茫起来。他们虽都有着年轻的容貌与身体,但心理上都已经是迟暮老人了。有个烂柯人曾说过,他活了七十岁了,人生百味早已尝遍。就算再给他三十年的寿命又如何,早就知道了自己一生的样子,他看透了,便也没什么特别期待的了。”
白术有些不快地咂了下嘴,说:“也不至于这样消沉吧?也许是各自心态不同呢?有人不是过得很好么?”
“一定有人很快乐吧。想当初我也是满怀期待的呢……”夜雅说到这儿声音又低了下去,但下一句话却又是恢复了原来饱满的精神,她说:“吃完了午饭,我带你去那个山洞看看吧。”
“好,那就麻烦你了。”
中饭很简单,米饭,烤鱼,菌菇汤。白术和夜雅坐在桌边吃着,另外桌边还摆了一碗饭和一条鱼,夜雅说是要供给不在的丈夫吃。白术注意到,属于夜雅丈夫的那条鱼身上撒上了许多辣椒粉,而自己与夜雅的鱼上则没有。
“看来你夫君很喜欢吃辣呢。”白术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。
“其实我们一家都喜欢吃辣,只是夫君他不在了,一个人吃也没什么意思。”夜雅平静地说。
白术又问:“对了,这鸟不宿附近,除了你还有别的人住么?”
“原来也是有的。但是后来有些人难以忍受这里的寂静,就搬走了,剩下的也就大概三四个人罢了。”
“那你后来再回过村子没有?”
“起先一回来的时候就去过了,但是没有办法忍受村民们异样的眼神,我不喜欢他们在我背后指指点点。看见那些不认识的人也就算了,关键用自己年轻时的相貌出现在已经年老的亲戚友人面前时……总觉得自己是非人的存在,所以干脆搬到这里住了。因此有些烂柯人宁可再度离乡,也不愿呆在这儿,恐怕就是这个原因。有时候回到原来的起点出发,还不如重新寻找新的起点来得现实。”夜雅说完,站起来收拾碗筷。
白术连忙起身说:“我来帮忙吧。”
“不用,你坐着就好。”
白术听了便作罢,干脆坐下思考起来。夜雅至始至终这种不紧不缓的态度,使白术怀疑,是不是时间真的能够让人变得如此从容淡定。不过话说回来,按照夜雅的目测年龄推算上去,她原来也是五六十岁的老人了吧。如果的确是这么大的年纪的话,那么她的孩子也早应该成年娶妻生子了吧。但是她这样抛下孩子,同丈夫一同回到故乡究竟是为了什么呢?白术总觉得直接问有什么不妥,他犹豫了一会,最后还是没有问出这个问题。
很快夜雅便洗好了碗筷,她用布擦了擦手,说:“吃完了饭就出去走走吧。你不是要去看那山洞么?现在就出发吧。”
白术随夜雅一路上山。本来夏日里似乎用尽全身力量努力彰显生命色彩的那些绿叶,一旦在秋风的软言细语下,便开始松懈起来,泛出看起来有些懒洋洋的杨桃色。再过不了多久,这些树木就会彻底沉醉于秋天的凉爽,颜色也会逐渐变得活跃而灿烂。就算听不见一丝声响,但是却能从这些色彩的变化上隐隐听到山神的欢歌。
在去山洞的路上,夜雅的步子十分悠然,不快不慢,像是在散步一般,但她却依然没有和白术搭话。大概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默默地走自己的路了吧。白术虽然平日里也是独行的,但现在因为有另一个人同行,一句话不说反而使他有些尴尬。他忍不住,自己开始哼起小曲来。
“这曲调倒是很耳熟,似乎有在哪里听过。”走在前面的夜雅忽然这样说道。
“这是我的故乡独暮镇的民歌。每到秋收的时候,大家都会唱这首歌。”白术愉快地说着,但是一想到已经阔别许久的家乡,心里便升起一种怅然的情绪来。
“这么说来,”夜雅忽然转过头去,仔细打量了白术一会,道:“你和那个人长得倒是有些相似呢。”
白术听了心里一紧,声音有些发颤地问:“哪个人?”
“三年前的一个夜晚,我们夫妇遇到了一位求宿的男子。他和你一样,一副旅人的打扮。那时的他发着烧,我们照顾了他几天,他才算好起来。没过多久,他就离开了。就是一个过客而已。”
“那个人看起来年纪多大?个头多高?长相如何?叫什么?有说从哪里来么?”
“唔……看起来四十多岁。个头……和你差不多。长相我实在不太记得了,但的确和你有些相似。他没说自己哪里来的,但是哼过你刚才的那首曲子,估计和你是同乡吧。名字么……”
“是姓白,名厚朴么?这是我失踪十年父亲的名字,我想会不会……”白术一说到他父亲,便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。
夜雅看着白术,但语气里有些为难与歉意,她轻轻说:“他……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……”
“不记得了?”白术的声音有些虚弱。他心中本抱有的一丝希望,顿时像泡沫一样化开了。他垂下头,一言不发。
夜雅倒有些可怜他起来了,便拍拍他的肩膀,轻声问:“你没事吧?”
白术抬头努力地笑了一下,虽然已经勉强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了,但他的脸上还是有着遗憾的痕迹:“没事。我本来抱有的希望也不大,听你这样一说,虽然的确有些失望,但是总比杳无音信要好些。我们继续走吧。”
夜雅带着白术继续走,但她似乎有些放心不下他,回头看了他好几次。白术嘴上说着没事,但他依旧微锁着眉心。两人之间再一次陷入沉默。白术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,忽然听见前面的夜雅说了声“到了”,才把一直盯着地面的视线投向前方。
前方的岩壁上有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天然形成的一人多高的山洞,山上的藤蔓从上方垂下,遮蔽着洞口。而洞口不知被谁挂上了一条已经沾满泥土的粗红绳,像是起着警示的作用。
这个看似平常无奇的洞一下子吸引了白术的注意力。他稍微靠近洞口,就能感觉到从洞内吹来的声音,仔细听却不像是空气流动而造成的风声,而是类似于湍急的水流所发出的簌簌声。他专注地听着,心想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奇特的声音。
“这洞里有河么?”白术问夜雅。
“没,这洞里什么都没。只是一个漆黑干燥的洞,没有其他任何生物,”夜雅道:“怎么?你听到了什么?”
“河水的声音,你听不到么?”白术反问。
夜雅屏住呼吸听了一会。万籁俱静的鸟不宿,除去呼吸的声音之后,安静得彻底了。周围一切无声无息,整座山仿佛都是画出来的。
夜雅摇头,说:“什么也没听到。”
白术听了,咬住了嘴唇,心中暗想:“这样么?难道说……这是腹语不成?但是,是什么的腹语呢?山的?”
“可以进洞去看看么?”白术问。
夜雅答:“稍微看一下是可以的,但是不要走得太深。不过里面真的很黑,我们也没有带烛火……”
“没事,我就大致看一下,很快会出来的。”白术说着,挑起藤蔓,跨过红绳,走入洞去。
洞内的确很黑,就算白术的视力再怎么好,也无法看到多远。洞的高度没有变化,但是洞很窄,只能一人通过,无法并行。白术伸手去扶洞壁,以免摔跤,但却意外地发现洞壁异常地光滑。顺着洞壁向上一路摸去,摸到头顶上的拱顶再向下,便大约能感知这个洞的截面除了脚下的底部是平路以外,其余部分几乎构成了一个完美的圆形。这样神奇的东西,不可能是人造的吧。但是是何种自然力雕凿出这个洞的呢?水流么?而且,之前那个猎户曾说过,每个地方都会有这样的洞存在。这样想来,这种自然力恐怕是再平常不过的了,但是却这样鲜为人知。
越往里走,那种声音就越大。白术觉得自己像是站在瀑布边上,只听见大量的水流从高处落下,撞击着河底。奇怪的是,这样嘈杂的声音,竟然在鸟不宿从来没有听见过,而且也没有被任何人听见过。白术回头看,从洞口开始,自己大约走了三十几步路,而本来就不大的洞口变得只有大拇指指甲盖那么大。一个不安的人影站在洞口,像是在朝里面望。
夜雅有些着急,朝洞里喊:“先生!你还好吗?”
夜雅细弱的声音透过喧哗的声音传入洞来。白术想了想,干脆回答:“我很好,这就出来了!”他说完,就转身摸着岩壁,一步步朝外走,很快就出了洞。
“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么?”夜雅问。
白术揉了揉有些不适应洞外明亮环境的眼睛,答道:“没有。只是这个洞的形状很奇特罢了。”
“嗯,这个我知道。”夜雅道。
“虽然有些无法理解,但是以我的经验来看,好像也研究不出什么来……”白术坐在洞口边的石头上,稍微休息一下。
夜雅有些怀疑,问:“先生是做什么的?你刚刚说经验什么的……”
白术笑笑,说:“啊,我是一名腹语师。表面上是带着木偶巡游四周表演腹语,其实我也研究世间万物的腹语。”
夜雅歪了下脑袋,问:“世间万物的……腹语?”
“嗯,世间万物,皆有其灵。若有其灵,必有其言。此类灵言,名唤腹语。腹语也就是我之前说过的灵魂的声音。”
夜雅忽然低下头去,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了一会,幽幽地说:“先生刚才说过的那个水声,我好像以前在鸟不宿听到过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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